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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精神病院实习的700个小时

2017-08-25 来源: 每日人物 原文链接 评论0条

带着丧夫之痛,历史系副教授春媚在一家美国精神病院完成了700小时的实习,她所讲述的,是一个不为人知但更为真实的美国,以及一段在丧失之痛中互相扶助、艰苦跋涉的生命历程。


在精神病院实习的700个小时 - 1

口述 | 春媚

文 | 陈墨

编辑  | 金石

 


在2014年之前,我当了三十多年“人生赢家”——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挫折,名校毕业、留美任教,工作顺利、生活幸福,这使得我对人生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完美主义,总觉得一步迈错满盘皆输。

 

2014年,死神第一次击败了我,他带走了我的丈夫。因为一种极罕见的脑出血和更为罕见的脑感染,我的丈夫躺倒在重症病房,面对着选择的假象,我做出了拔管的决定。

 

丈夫出事时,我在西肯塔基州立大学做历史系副教授,儿子泰山不满两岁,父母从南京老家来美国陪了我一年。那时的我,害怕看见救护车,尤其是当泰山指着路上呼啸而过的救护车问我叫什么的时候。我害怕经过医院所在的那条街道,避免一切和“爸爸”接近的场合与发音。即便是邻居家孩子的一声啼哭,我的脑海中会立刻出现一个悲剧的场景,而主角正是自己。

 

2015年,我决定开始独自带着儿子生活,我想要找到一种方式,给过去这一段人生画上一个句号。

 

我选择了“伤河”——一家封闭式私立精神病院,开始为期一年的实习。在这之前,我已经修完了心理咨询的课程,完成专业实习便可获得专业硕士学位。作为一个“受伤了的治愈者”,这是一种对丈夫逝去的纪念,也是我个人寻找死亡留下的财富的旅程。

 

1

 

“伤河”位于美国中西部,是一家私立式住院医院,病人主要来自临近的两三个州。医院有一百多个床位,分成6个病室,每个病室都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儿童科室叫“选择”,青少年精神病科室叫“新方向”,老年科室叫“遗产”,收治青少年性侵者的科室叫“勇气”,青少年酒精和毒品戒瘾科室叫“信任”,成年人酒精和毒品戒瘾科室则叫“十字路口”。

我的工作从“十字路口”开始。这是“伤河”唯一的成年科室,专门接收毒品和酒精治疗的成年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或多或少有犯罪历史,大多和毒品、盗窃以及酒驾有关。他们中有的人是因为被法官勒令戒毒才来到这里,并不是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接受治疗。

 

我需要为这里的患者做团体治疗。我穿着黑色夹克和长裤,这样可以让自己看起来专业一点,为了能尽快打破我们之间的陌生感,我建议大家轮流自我介绍,以及谈一谈自己的梦想。

 

大多数人的梦想都是:想和朋友、家人生活在一起,看海、幸福生活,比起这些,小兰的梦想要具体一些,她说:“我是一个吸毒者,也是妈妈。我的梦想就是夺回女儿,让他们都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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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titled(《无题),作者Boris Santamaria:吸毒成瘾者和艾滋病人

她是一个红头发的年轻女孩,从高中起开始吸毒,多次入狱,也频繁出入于各种长期短期的戒毒所。来“伤河”之前的那次入狱,她稀里糊涂地在文件上签字,让孩子的生父获得了监护权,自此,她一年多都没有再见到女儿。这使得她越发放纵并开始注射吸毒,直到来到“伤河”。

 

比起小兰的具体,老毛则有点答非所问:“我昨晚梦到自己派对之后去买了一瓶伏特加,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喝。”他是个半文盲,读写有困难,因此混淆了“梦”与“梦想”。

 

老毛有两个哥哥,大哥有一次被警察抓去,当晚就死在了监狱。二哥则在逛沃尔玛时被一位寻仇者开枪误杀,当时,老毛就在现场。不幸还没有结束,他在春游回家的高速公路上亲眼目睹了母亲死于交通事故……他从16岁开始喝酒,结婚后曾经几乎戒断,但妻子几年前生病去世,一切又回到原样。他不认为这些经历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影响,但会经常说一句话,“不该走的人走了”。

 

听着每个人的讲述,我既感慨又震惊,但同时也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障碍——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显得懒惰、懈怠,比起讲述,似乎更喜欢调侃,显得对自己无动于衷,为了让他们能够愿意面对自己,我决定做点什么。

 

一次团体治疗时,我把正反两面印满了诗的讲义发给他们,让他们选一首自己最喜欢的和大家分享。他们中有的人开始大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毕竟,他们的生活和诗毫无交集,完全是两个世界。但在笑过之后,小兰要求朗读“疯狂季节乐队”的一首歌词——《欺骗之河》

 

我的痛,是自我选择/至少先知如是说/要么燃烧毁灭,要么切断自尊赢取时间/满脑的谎言是腰间不堪的重负/欺骗之河流过,唯一的方向就是坠落、坠落、坠落。

 

我的痛,是自我选择/至少我如此相信。要么溺水而亡,要么退下皮肤游去对岸/如今可以长出美丽的壳,众人欣赏/欺骗之河流过/唯一的方向就是坠落、坠落、坠落。

 

小兰读完后,有人开始有了反馈,说“好美”。这时,老毛表示想读一首自己写的诗,我当时愣了一下,因为实在难以将没读过什么书、有读写障碍的他和诗人联系起来,直到他开始朗诵——

 

我沿街走/一个深洞/跌入/如此无助/是我的错/一辈子才走出来

 

同一条街/有一个深洞/我假装没看见/再次跌入/难以置信又在同一处/但这不是我的错/花了很久才找到出路

 

我沿着同一条路/路上有一个深洞/我看到它在那里/还是坠入/这是一个习惯/我睁着眼/是我的错/立即爬出

 

我走了另一条路

 

老毛读完诗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那时的窗外,刚刚下过雨,天上有一道双色彩虹。我感觉站在“十字路口”的自己,突然有了方向,在坚持专业的同时,面对这些因吸毒、酗酒而深陷泥沼的人,我懂得了“柔软”的意义,心里从此多了“慈悲”二字。

 

2

我第一次听到四月的名字是在她入院后的第二天。一位有三十多年经验的老咨询师一边翻着她的病例,一遍读着她的基本信息:54岁,离异,有长期过度服用止痛药的历史。抑郁症和毒品依赖,自愿求助,低收入人群医保。

 

“又是一个药物沉溺的老年妇女,加上个人创伤史。”一位医生给出了简短的描述。随后,四月就成了我在“伤河”第一个单独谈话的病人。

 

一个雨后的下午,四月踏着局促的水汽走进来,局促地坐在我面前。“我该怎么办?”她忐忑地问我,同时紧盯着我,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漏掉救命的信息。

 

被父母遗弃的四月从小由祖母养大,二十几岁时嫁给了一个大她16岁的男人。两人非常恩爱,他们有一个女儿娜娜,生活很幸福,直到丈夫去世,直到娜娜离开。

 

我按照规程做了自我介绍,让她讲一下前来求助的原因。四月的情绪喷涌而出:“我再也撑不下去了。只有我和娜娜。娜娜走了,我每天守在她的床边,她是我唯一的希望。四年了,我每天都去她的墓前。一年前,我的祖母也走了。六年前,老公死了……”

 

通过她的讲述,我了解到,娜娜死于吸毒造成的内脏功能衰竭,四月因为自己没有钱给娜娜买医疗保险而自责。娜娜去世后,她也开始嗑药……她持续着独白式的哭泣,半个小时过去了,我还是只能紧盯着她的脖颈,做出直视的假象。

 

我感到不安,开始实习之前,我就曾经想过,自己仍然处在抑郁中,我要怎样承受这些苦难?我也曾作为病人,坐在诊室里,看着医生把我的痛苦简化成电脑里的0和1,白色的药丸装在贴着我名字的玻璃小瓶里,我把它们藏在五颜六色的糖果罐后面,防止自己想象把它们全吞下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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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的风景系列-1》,作者品方自闭症患者

但作为咨询师,我需要和四月接轨,达到一种共情: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因为只有在一种绝对的真实和支持面前,病人才可以放下种种畏惧和禁锢。

 

四月渐渐有了好转。她开始有了笑容,愿意分享,并且还帮助其他病友。但这种状况因为一通电话而出现了反复。四月的男友马克给她打电话,让她处理掉娜娜的遗物。娜娜去世四年以后,四月仍保留着她的全部遗物,占了一整间房间。

 

她因此而再次崩溃,“所有的亲人都遗弃了我……我是世上唯一记得娜娜的人。我要留住娜娜,不会让任何人把她磨灭的。如果我也死了,那么一切就真的结束了。”这一次她没有哭,声音也很坚定。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我的那间漆黑的阁楼,那里放着几个没有上锁但却紧闭的箱子,里面有照片、袜子、摄像机、书籍、唱片……

 

我明白了,娜娜是四月对完整家庭、幸福童年的希望,她需要告别的不仅是娜娜,更是自己的过去和幻想,四月需要重新找到自己。当然,同样需要找到自己的人,也包括我。

 

3

和其他我们常见的医院不同,“伤河”还保留着手写病例的传统。这些咨询师写下的报告、工作人员记录的病人24小时行为评分,医生给出的诊断和药物信息会集结成册,变成一个厚重的文件夹,有一种档案的权威。

 

文件夹的封面,会有病人的基本信息,以及入院当天拍摄的照片。那些照片代表了他们最糟糕透顶的状态,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在之后的治疗中好转,出院时甚至会变成和照片上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但也有人不会这样。

 

比如金马。

 

他来自青少年戒瘾科室——“信任”,留着一条阿Q式的小辫,眼底有一颗巨大的泪痕刺青——这是自己是杀人犯或有亲友被谋杀的标志。他是被母亲送来“伤河”的。他的母亲也曾是一位瘾君子,并因为反复戒毒和流浪缺席了金马的童年,如今,戒了毒的母亲需要做到的事是,帮助儿子戒毒。

 

我与金马的交流非常不愉快,他时常爆粗口、踢桌子,在人来人往的过道里拉住每个工作人员,要求更换咨询师。后来,“伤河”所在的城市下了一场暴雪,整个城市的交通完全瘫痪,我们也因此放假。

 

休息期间,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一则消息:黑社会少年杀死了自己的亲叔叔,并分尸沉湖,因为叔叔想要退出组织。事情发生在金马家乡的村庄,少年叫金豹——是金马的亲哥哥。

 

等雪化后再回到医院时,金马好像换了一个人,同意和我见面,接受治疗。

那次见面,我第一次见到残暴面具下的小男孩。

 

他像一只被雨淋透了的公鸡,说起自己的童年。父亲纵火入狱,母亲自己也是个瘾君子,他与哥哥相依为命。有一次,家里没有吃的,金马去后院找野果吃,忽然看见一条蛇,蛇头立起对着他,饥饿无助的金马拿起爸爸的刀,把蛇剁成了很多块。哥哥告诉他:“示弱是通往死亡之路,力量才是唯一可靠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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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titled(《无题)作者Echo McCallister精神病症患者

他说自己的胸口有一个铁盒,里面装满了恐惧。他不敢打开这个铁盒,这让他窒息。

 

但这种诉说并没有继续下去,当得知哥哥被判终身监禁、25年后才可以申请假释后,金马又变回了老样子,拒绝面谈、拒绝服药、拒绝上课。在一次用身体威胁医院的工作人员之后,金马被逐出医院,移交给了执法部门。但我知道,他以卵击石的故意挑战,是用来掩饰恐惧和软弱。

 

另一位离开医院时我并不能确定她已经好转的人,是冬梅。

 

她在“伤河”三进三出,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在辱骂护士,并为不想出院尝试一些自残行为,把手指伸进插座,叫嚣着要结束生命。她也因此延长了住院时间,并成了我要面对的病人。

 

冬梅来自乌克兰,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从小被母亲遗弃,在孤儿院长大,四年前她们姐妹三人被一对美国夫妇领养。她的姐妹很快就融入了新的家庭和美国社会,只有她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她会破坏家里的家具、打伤妹妹、用刀砍伤宠物狗,养父母难以控制局面,便把她送来了“伤河”。

 

在这里,她朝每一个工作人员微笑、与每一个男孩调情,过得如鱼得水。但只要一提出院,她就会变成另一个人,恐吓自己会再次离家出走、吸毒贩毒、惹是生非……

 

我一直在寻找可以和冬梅讨价还价的东西,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她只会笑,不会哭。她自己承认这一点,说有一次在电影院,所有人都在哭,她也很难过,但就是哭不出来,哪怕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也哭不出来。

 

我问她上一次哭泣是什么时候,她说是很久之前在乌克兰的时候,随后,她的“僵直紧张症”突然发作,整个人都定在那里,这是她陷入失控的标志,也是自我保护的深层休眠模式开启的标志。

 

在那之后,她又因为出院的问题闹过一次,她想尽办法推迟回家的时间,害怕再去面对真实的世界。这其实是一种“反应性依恋障碍”,患者因为从小受到忽视,从而无法与人建立安全和信任的稳定关系。

 

但冬梅终究还是要出院,临走那天,她留给我两幅画,一幅画中是一个只有头和身体的女孩,身上有两颗心,一颗写着“恨”,一颗被箭穿过。另一幅则是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女孩在草地上嬉戏,这是她的梦境,我知道她不想回家,问她,如果能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她会选择哪里?她说想和爸爸妈妈、姐姐妹妹一起去森林,她觉得自己现在还在那个森林里,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在一个很大的树屋里,有很多很多的玩具。

 

4

在“伤河”,不只是我,很多医生护士都经历过创伤,他们中有些人自己在“伤河”经历过戒瘾治疗,有些人的孩子则是多年的自闭症患者。

 

我的同事杰米,是个工作狂,喜欢研究“希特勒与纳粹德国”的问题,喜欢开极权主义的玩笑,没有人了解他的生活,直到他有一天突然发病住进重症病房,自此再也没有出来。这时,老同事们才知道,他的妻子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且拒绝服药,多年来足不出户。秘书在杰米的办公室发现了几百张影碟,他终日流连于办公室的秘密也终于揭晓。

 

我们和病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因丧失而孤独、因绝望而欺骗、因思念而自责、因痛苦而恐惧、因渴望而疯癫。所谓“战胜”大多都是自大的谎言和假象,人类无法从根本上战胜悲伤、孤独、焦虑、疾病与死亡,唯有与世和解,与己共存。

 

2016年5月16日,我离开了“伤河”。我原本没有写作《疯癫笔记》的计划,但在实习和记录的过程中,我想把我和病人们共同的旅程写下来,感谢他们让我体验了真实的美国以及真实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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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titled(《无题》),作者Sebastian Ferreira精神病症患者

结束实习后,我回了一趟家乡南京,家人朋友小心翼翼地避免提起故去的丈夫,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可是否认他的存在,就是否认我的痛楚,否认我的存在,这一点,他们却并不知晓。

 

我在家乡给丈夫写了一封信:“我们都会死。只是你的生命更短,出乎意料的短……这是个困难的时候,可是会过去。”

 

我会经常想起冬梅,特别是在痛苦的感受再次袭来的时候,因为那时,我也希望自己不要醒来。我非常理解她为何要去选择逃避、选择不爱来保护自己,而我还需要继续面对,学会面对人世间的悲苦,学会爱,也许,这就是死亡的财富。

 

我也会想起四月、吸毒者老毛写给妻子的诗、还有一个个在破碎生命中追求爱的人,他们让我觉得,只要活着,什么都可以,老了也没关系,只要还有明天。经历了这一遭,我无所畏惧。

 

单元门里的石灰味、只能手洗的丝质衣裙、空调机上生锈的水痕,我又能感觉了。我想,他们滋养了我。


本文图片来源于《疯癫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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