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江篮球梦 —— 澳门“姚明”黎家栋

这是Epoch非虚构故事大赛50强作品的第7篇。

以下为作者原文，未做任何改动。

文 | 肖舒苑 澳门大学

“不知怎么讲。”

“不知道怎么讲。”这是黎家栋整个采访过程中最常说的一句话，可能是普通话不够熟练的缘故，他总是面对镜头自带一脸腼腆的笑容。在比赛场上霸气无比，总是在关键时刻把整个队伍扛在肩上的他，在平日里表现给我们的一面，却只是一个高高个子，愿意微笑，时时刻刻离不开篮球的大男孩。

观看黎家栋打比赛对于自初中起就热爱体育的我是由来已久的事，自2015年，我就注意到这个在球场上气质沉稳，能内能外，动作不花哨却十分扎实，表现始终保持在高水准的大个子。

与同年龄段的年轻球员相同，他并非不爱背后连接胯下连续运球晃过对手一条龙杀入篮下来个腾空而起地暴扣，这从他2015年夏天因伤无缘CUBA扣篮大赛的时候就能看得出。然而在黎家栋的眼里，最重要的一直是团队的胜利，需要与队友合作取胜，他甘愿做球队的串联者或为队友吸引防守。“对手经常会派两个人重点盯防我，这时候就要尝试分球。”，球队陷入得分荒时，他也会按照教练的安排，及时站出来。

澳大“一号”（来源：作者自行拍摄）2016.11.30

“第一次因为贏球流泪。”

然而第一次尝试真正了解“姚明”，是在他的大四上半学期。由于这是大学篮球生涯的最后一年，他对2016/17年度的全澳大学生篮球赛特别重视，然而比赛过程本身，却比他和他的队友们的想象稍显曲折： '莫名其妙的发挥不好，就会输给理工。' 澳大的老对手，也是本届比赛的亚军澳门理工男篮曾经在小组赛阶段曾经击败澳大，当时澳大各个群聊还在讨论是否能够如一年前一样，见证他们举起奖杯，但显然，实力强大的黎家栋和澳大男篮并不会让这个疑问留存太久，还是于11月28日不负众望，与理工会师决赛并最终折桂。

'可能是大家小组赛的时候都没有太在意，人没有集中去合练，然后输球给大家敲响了警钟。' 黎家栋说：“之后大家都会一周四次，每天早上七点就集合在体育馆发奋训练，也就是六点半就要起床，之前从来没有这种高强度，这么拼过，有的时候会没有场地，但队友们都来得很齐”。

夺冠之后黎家栋抱住队友们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其实前一年大三的赛季也是击败理工夺冠可是没有这次这么兴奋，因为可能这次的比赛中间的困难比较多吧，好不容易达到领先又被拉回来，第三节落后一分的时候，比分紧咬，大家却都打的放不开手脚，表现平平，本以为要输了，幸好还是调整过来了。 '教练对他们的鼓励给了黎家栋很大力量“教练叫我们拿到球就要有效率地打，每个回合都不要浪费。”而队友们在比赛准备过程中的陪伴也让他十分感动： “大家一起绕场跑练体能，就那样一圈一圈跑，真的很辛苦，很艰难。”，脑海中回放着这些画面，他感叹：“这也是我能保持状态的重要原因之一。”

“因为赢球哭这绝对是第一次，之前都是输球才会的，从来没想过自己赢球也会哭。”他谈及那个画面依旧激动，以至于耳朵微微发红“当时一直在想，这是最后一年了啊。”

“我们只是热爱篮球的普通学生。”

黎家栋所在的2013届，是澳门大学最后一批在老校区读过书的学生。

与新建的横琴校区不同，澳门大学老校区面积只有5.45公顷，澳大尚未搬迁的一年里，黎家栋和队友们不得不与老旧设备和狭小的空间对抗，还要想办法错开和女篮冲突的加练时间。直到现在，他回忆起那段苦中有乐的往事，嘴角还是会微微上扬。“老澳大练习的场地非常有限，女子队练完之后，篮筐还会莫名其妙地升上收好，我们就更加没得练。有时候某一天晚上比赛当天早上还要练习。”黎家栋形容，训练的机会都是靠挤出来的“好在这种情况在新校区已经改善很多了。”他又顿了顿，眼里闪烁出与之前不一样的光芒“但是我也会经常约同学出来，周六一起打球。”对于黎家栋来说，只要对篮球本身的热情一直都在，场地的缺憾是可以克服的。

然而场地还不是黎家栋和他的兄弟面对的最大困难，谈及球队的“先天劣势”，黎家栋认为首当其冲的就是身高。整个澳门大学男篮仅有四名身高一米九以上的球员，这个数字远低于其他的CUBA球队：“可能他们都是特招生，专业的体育系那种，首先的问题就是身高差距，而我们全队只有三名内地的体优，其余都只是各个专业热爱篮球的普通学生。”此外，澳大男篮每个球员都有属于自己的本专业，而且同样接受全英文教学，如果课业无法拿到大于百分之五十的平均成绩，是没有资格外出比赛的。这就大大压缩了队员们的训练时间 “内地专业练习每周每天都进行，而我们只有三次，加几次我都能承受，为了CUBA可以一周练像五次这样，都没问题的，然而更多不行啊还要上课，不像他们不用读书。”

澳大的教学制度与西方类似，四月和五月就进入project和期末考试密集的考试周，每当比赛季与其相撞，球员们若不甘心放弃，难免会陷入身心俱疲两边备战的境地。

然而这同时成为了他们的魅力来源之一，每一年的西南赛区联赛大学他们都被球迷称为 “最礼貌，最帅气，最有风度。” 的“学霸”队伍。

关于篮球的付出与收获，黎家栋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大部份人很努力但是小部份人会很懒，迟到，就算能过来训练也找各种理由不来，其实理由都很无关紧要，但加入球队之后他们就好像没有别的目的了。”黎家栋认为只求挂一个名字的人并不是真正热爱篮球“他们还会抱怨教练不给上场，但无论替补还是主力上场机会都要靠自己争取，越是替补才越要加倍努力，像我参加了很多球队，都是练完这边练那边，总是请假不好。”

“场下我们都是好朋友。”

四年大学篮球生涯带给黎家栋很多难忘的的经历，也让他结交了值得珍惜一辈子的人。比如教练刘富贤，场上的认真严谨并不妨碍在他在场下与队员成为朋友：“他到了场上会对我们很严格，球打不好也会挨骂，但是在生活中有点傻，比如说自己只吃水果不吃炒菜什么的，不过他是个很好的人，年轻的时候在北京读大学认识不少同学朋友，出去打比赛的时候就会带我们一起玩。”谈起亦师亦友的教练，当然也少不了搞笑的经历，他很在意自己的体型，会经常去健身房锻炼，还会脱上衣问我们自己是不是看起来很强壮。 ”

关于对手，黎家栋笑称其实与他们平日里都很熟悉，也经常交流，有的还在其他的联赛里做队友“比如理工的九十三号罗协明，在场上当然是没有朋友的，但是澳门太小，就算在一场比赛里有什么怒气下次遇见也不能不忘掉，场下我们都是好朋友。 ”

父母的支持永远是身为子女身后最大的动力，黎家栋的家人也不例外：“我的爸爸妈妈每次比赛都会到现场看我打球，坐在看台为我加油，将近十年都是如此。 ”

老搭档的连线：黎家栋与林霆朗（来源：作者自行拍摄）2015.11.29

“会把全明星票选投给他们俩。”

林霆朗和把多祺，一老一新，是黎家栋在球队里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林霆朗同样是今年的大四毕业生，若不是吸引众多球迷的身材，球风朴实无华的球风常常被大家忽略，论及赛场上的数据，也往往并不是最亮眼的一个，黎家栋和队友们每每提及，却总认为他给球队带来的无形价值，最是不可或缺。“ 我场上担任组织指挥的角色，亦拼命防守尽力为球队挡下每一球，场下的时候我担当一个勉励和凝聚大家的老队员的角色，可能就是这些贡献吧。” 面对赞扬，他只是腼腆地笑了笑。

“大一的时候上场机会和时间不是特别多，幸而我把握心态，获得了教练的信任。”这样谦逊的态度伴随着“小七”林霆朗一路走来，从菜鸟球员成长为第一控卫。

四年生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他在比赛最后时刻想到的，却是与黎家栋在大一时约定的誓言：“最后一场赛后我回到球员席跟队员逐个拍手鼓励，而拍到最后的球员是黎家栋，突然好感触，回想起我和他原来已经一起奋斗了四年，当初的菜鸟亦变成队中老将，亦要毕业离开球队。而我们在大一时说的目标，四年间所付出的血和汗的努力，点点滴滴，瞬间都变成泪水涌出来。好多人都说过我们俩一起组队一定会斩获一个又一个冠军，不在一起打比赛也会互相想念的。”

与大多数前往比赛千锤百炼的老队员不同，球队大一新人把多祺可以说是后生可畏，作为黎家栋的内线搭档，首次随队进军CUBA的表现就异常稳定，黎家栋形容他“第一年就能负起重担。”，黎家栋每次进入球馆，几乎都能看到把多祺的背影“就算不是训练时间他也会找几个人单独加练，为比赛做准备。”，“要想被人欣赏首先要拿出态度。”

同时，优异的表现也让把多祺跻身今年的CUBA全明星票选行列，但在南区众多优秀前场球员的竞争中未能突围：“其实我的实力还远没达到全明星的标准，只是澳大的打球风格很适合我之前的打法，一到澳大没适应多久就和队友产生了很好的化学反应。”谈到自己心目中的全明星票选，他也默契地选择把票投给球队中的两位老大哥：“如果要我选择，首当其冲的当然是黎家栋了，他在关键时刻起着稳定军心的作用，是澳大篮球队打进赛区决赛必不可少的核心人物。其次我想选林霆朗，他在场上的数据可能并不是最亮眼的那个，但在场上的作用绝对远远超过数据本身。他和姚明就像澳大的两块基石一样，缺一不可。”

“如果未来真的有幸入选，我最希望能把澳大篮球队场上场下的团队协作和凝聚力带到全明星的场地上。”

“不要低估我们，不要低估澳门球员。”

2015/16学年的CUBA，澳大在西南赛区9-12排名赛阶段遗憾出局，为了证明球队的实力，四年里黎家栋不知念念不忘过多少个夜晚，好在，2016/17赛季，最后的最后，小伙子们厚积薄发，展现出无数次跌倒和爬起后最绚烂的姿态，得偿所愿。

“说实在，三年前我们在返澳的路上讨论过，如果我们能进全国赛......，那个时候每个人都觉得是痴人说梦，包括我自己。” 这是3月18日CUBA西南区八进四淘汰赛结束后，已经毕业的前澳大男篮队员闵英凯在“CUBA联赛官微” 下方如是评论，“真的做梦都没想到，太爱队友们了，把我们的梦想扛进去全国赛。”不仅如此，随后的半决赛，澳大这匹“黑马” 又以85:78艰难战胜湖南师大，昂首地挺进决赛，最终以74：90败北于三届卫冕冠军中南大学之手，却丝毫称不上令人失望。

“我们的决心带动了我们去打好每一埸比赛，我们整队上下一条心，就是进全国赛的心。”

半决赛对战湖南师范大学，黎家栋在最后时刻的两记三分拯救了球队，奠定胜局。在他看来，这既是一种证明，也是一种担当，“当时球队正在落后，而我上半埸又打得很差，但到了最后一节我觉得如果我还是打得那么烂的话不就辜负了队友和所有支持我们的人，而且作为自己是球队得分主力，如果不挺出来振作士气，全队肯定会士气低沉的。 再加上队友一直在我耳边说没关系，他们都相信我，这样我觉得我更要站出来，为球队出一份力。”

不只是这一场比赛，作为球队的大师兄也是队中的灵魂人物，他每场比赛都在尝试领导和激励队友们：“譬如说当我们嬴第一埸时我告诉他们不要自满，人家可能只是轻敌，第二埸嬴时我也说同样的话，但当然也会一起庆祝，毕竟我们嬴了两支上年进了全国赛的球队。 当我们比分落后时我会叫他们一起喊防守，因为这样能让埸上的队友知道我们的团结，即使在后备席也一起在防守，去支持他们。 ”他补充，教练制定的战术同样成为决定性因素，“教练今届为我们练了一个紧迫性的防守，因为对手都比较高大，脚步也慢，刚好我们用我们的优点，就是快和灵活，去打人家的缺点。”

黎家栋希望球队能向西南区决赛的对手中南大学学习：“最值得学习的是心态，不要紧张，怕的是当我们调整过来时已经太迟了，当然身体对抗上也得加强。”

虽然最终在全国赛里，整体实力的差距还是让一胜四负的澳大男篮止步小组赛，但倾尽所有的他们已然无怨无悔。

西南区决赛前夕，CUBA官微发布了一幅将澳大首发五虎PS成五匹黑马的海报，其实黑马不黑，无非都是宝剑锋从磨砺出。黎家栋却认为这更增进了他们逆袭的能量：“其实我觉得他们用形容我们是黑马也是想给我们一个动力，我觉得我们不是那么差，澳门的球员也是很好的，所以我就想用行动来证明，不要低估我们，不要低估澳门的球员。”

“感激大家都站在我们身后，这是学界时的归属感。”

澳大创造最佳战绩的武汉之旅不知聚焦了多少人的目光，校长赵伟也不例外。

“3月19号是在对阵湖南师大的半决赛之前，校长特意乘坐飞机过来武汉看我们的比赛，支持男篮和女篮，中午还请客让我们在当地的一家咖啡厅吃饭，我们与校长聊天，发现他是一个很好玩很有趣的人，之前一直觉得校长是严肃，不苟言笑的，实际上，他也是热情而且平易近人的啊。” 队员们纷纷表示对校长这个形象的固有印象改变了，“校长还在微信群里给我们发红包，让我们抢红包祝贺挺进决赛。” 黎家栋说。同样，许多队员都发布朋友圈截图“纪念”了这一幕。

除了学校的支持，澳大也多了不少在期中考试的忙碌期间关注比赛的学生，林霆朗谈及此处还是记忆犹新：“听说在E4学校也安排组织了比赛的直播，让我们特别感动，有更大的动力在场上拼搏。” 令人侧目的成绩也让他们获得了来自场外的关注，澳门日报，TDM等本地媒体纷纷头版报道了系列比赛“真的感谢大家，我们能感受到你们，还有整个澳门，都站在我们身后。”

来自CUBA 的欢呼（来源：CUBA官微）2017.3.17

“很多时候，现实迫着我们放手…”

2016年11月，我访问黎家栋的时候，他还在为了香港的逗留权，时长在澳门香港两地往复奔波 “我在兼职master，还要打香港的南华半职业球队，为了居留权两个地方来回跑。”而转眼之间，时隔不过半年，连续两年入选CUBA全明星阵容的他再一次被迫放弃了前往长沙参加全明星赛的机会，决定在读研的同时，开始人生第一份正式工作。与此同时，从大一开始的室友，老兄弟林霆朗则选择了警官学校“他今年要去考警察，就没有放更多精力在球场上。”而本届CUBA的三分王，即将升入大四学年的张鸿，也穿上了西装，在人生的最后一个暑假尝试实习，规划自己未来的职业生涯。

他们距离脑海中反反复复描画着的的“职业球员”形象，最终还是有着一段说短也短，说长却依旧漫漫无尽的路。而身处澳门这一土地狭小，囿于地理环境条件缺乏充足的体育设施器材的第三产业之城，也确实让不少拥有职业体育梦想的青少年头上，增添了一层无形的天花板。澳大的体育场馆，尤其是室外篮球场，总是不比内地高校的热闹，时长空空如也。虽然可以归因于现代电子产品的影响，却仍很多青少年并非不想圆满他们的体育梦，依旧按照这个职业并不足够多样的城市的趋势，受限于训练水平导致的运动技术能力不足，从事了其他行业。

幸而，从事非职业体育，从另一角度看，并不见得就是一种遗憾。从十五号，到十号，到八十八号，再到一号，黎家栋始终带着来自身边各种人的祝福，一路坎坷，一路追逐。“远的地方崇拜的当然是姚明，他们都叫我澳大姚明嘛，模仿他打球向他学习，当然不会比他打得好，但是澳门本地打球厉害的，即便没有很多赚钱，都打到三十几岁也能保持状态，也很崇拜他们，我会一直热爱篮球，至少打到三十五岁。”

相信黎家栋三十五岁那年，或者更晚，站在篮架前，手起刀落，会记得2011年的威尼斯人舞台，那个仰望着科比，眼眸清澈的濠江少年，会记得2017年的分区决赛场地上，那群陪着自己双臂上扬，肆意欢呼的年轻人们。无关悔恨，是长达十年多，只关于篮球的，发着光的日子，是本就该经历的，热血的样子，青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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